< 李以建>
1985年 ,毕业前夕,应先生和芮老师请我和子潮以及水涌兄、丹娅和李清到白城家中吃晚饭,因为即将离开厦大,这是先生特地安排的临别饯行。酒席宴后,大家一如往常在客厅谈笑甚欢,应先生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,我独自随她走进旁边的一间小房间,那是应先生平时备课写作的地方。屋内灯光低暗,应先生面对着我,轻轻地说:“以建,你要去北京了,临走前我送你四个字:好自为之。”当时我只是默默地点头,之后,应先生就没有再说什么,让我又回到客厅。
离校二十年多年来,好自为之----这四字我一直牢记在心底,我知道,这是先生对我的鼓励,也是对我的训诫。无论我闯北走南,无论我沉东浮西,不管我身处事业的抉择还是面对个人的得失,我做每件事,哪怕是写下每一个字,我都无时无刻不敢忘怀。我经常以此鞭策自己,也经常以此告诫自己,甚至以此剖析和拷问内心深处任性的自己。但时至今日,每每思及自己的所做所为,总觉得依然愧对先生的教导。
我和子潮可以算是应先生开山弟子,虽然应先生桃李满天下,佼佼者无数,但我们俩却是应先生以个人独立名义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,在这之前或之后,她曾为很多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上课,但那都是与他人合作,或只是开设部分课程,所以应先生非常重视我们俩的学业进展,关注我们俩的一言一行,乃至生活上的点滴,以致到了其他同学觉得有点偏心的地步。
我与应先生认识,缘于当年她开设的“现代小说研究”选修课。我曾在一则短文中写道:“第一次上应先生的课,给我震撼很大。当时大多数老师上课,总是拎一个人造革的黑包,上课前掏出那厚厚的讲义,平放在讲台上,仿佛掷“桌”有声,学问在此。于是大家知道,所有课堂笔记都有着落了,考试重点自然也在其中。应先生则迥然不同,站在讲台上,手中只有一张小纸片,讲起课来娓娓动听,古今中外小说如数家珍。做起笔记,无需照足板书的一字一顿,全靠自己理解和感悟。我才知道原来学问可以是这样,有学问的老师也可以这样上课。心仪想学,跟随应先生多读了三年书。说来惭愧,还是没学成。所幸没当老师,不然,现在可能得拎个更大的黑包。”
应先生开设的这门选修课,确实令我步入文学的另一个新境界,窥探到文学世界的真正丰富。其时,不管是现代作品评析还是现代文学史那些必修课,耳熟能详的都是郭鲁茅、巴老曹,然而应先生却让我接触到李�人的《死水微�》、钱钟书的《围城》、张爱玲的《金锁记》,以及许地山、艾芜、沙汀、施蛰存等众多作家的作品,更不用说那些英美小说,甚至是一些尚未翻译和出版的外国精彩短篇小说。
学完“现代小说研究”课程,我当时撰写了一篇短文作为期末考试作业,题目是“《老人与海》和《伤逝》的哲理探索”,后来就在这基础上,经过应先生的指点和辅导,我顺利完成了大学四年的毕业论文,约8000余字,并且获得“优”。大四下学期,当我得知应先生首次招收研究生,我立即作出决定报考,经过考试后,终于成为应先生的门下弟子之一。
有件事记忆深刻。当时的研究生考试,专业方面除了文学史之外,还有一门试卷后来才知道是应先生亲自出的。其他试卷无非分为简答题,详答题,离不开那种时代背景、主题思想、艺术特点的路数,只要熟记书本和课堂笔记,照搬即可。应先生出的那门文学常识试卷,却与众不同。试卷发下来,密密麻麻,题目数量之多,却是有点令人生畏。百分之百都是选择题,貌似简单,却颇费脑汁。比如:以下哪一部是元杂剧,四者选一;以下哪一部是唐代笔记小说,又是四者选一,等等,诸如此类,题目涉及中外古今,从作品到作品中的人物,乃至精彩的细节描写和经典名句。答案选择,有的仅一字之差,或貌似神异,或言同旨不同,令人眼花缭乱,一不小心就选错,除非你真正读过这部作品,真正了解这位作家全貌,真正钻研过当时的文学现象。若放在现在来看,这种接近于外语托福的试卷已是海内外普遍采用的考试形式,可谓毫无新奇,司空见惯。然而,将时间推回到26年前,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,编写出这种形式的试卷,无疑是一件大事,不仅令人耳目一新,更是对以往八股考试制度的极大挑战。所幸,我和子潮都勉强获得通过,却难倒了不少前来应试的考生。其中有一个甚至考后扬言,要告到校办,甚至高教部,认为这完全不是考试,而是故意为难考生。此事也引来不少校内外教师的微词。不过,后来听说这位考生,还专程登门道歉,应先生不计前嫌,依然将他收为自己校外辅导的学生。
读研究生的第一课,应先生就带我和子潮一起前往图书馆,手把手教会我们如何查阅图书资料,尤其是那些五四时期的旧期刊,如何辨别原作旧作和之后的新作修改作。日后,我才悟到,这最初级的查阅第一手资料,为我们日后的学业进展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,令我们走上文学批评的正道,实则终身受用无穷。第二年,应先生为了打开我们这对井底之蛙的视界,亲自带我们前往广州暨南大学和天津师范大学,参加比较文学研讨会。记得当时大学同窗俞鸣兄也随他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导师到了天津,大家相见,颇为激动。在那里听到了杨周翰先生的演讲,当时研究生新锐张隆溪的发言,等等。当应先生后来获知我的论文被收入《比较文学论文集》时,她十分开心,对我们的督导更加严格了。
那次去天津开完会,应先生就带我们到北京。首先去北京图书馆,让我们翻阅许多五四初期出版的期刊珍本,之后又带我到他的北大恩师---著名的小说家和学者吴祖湘家里。见到吴老先生,我这属于孙辈的学生,自然是毕恭毕敬,话语不多。吴老先生是位极为慈祥谦逊的大家,没有丝毫老师的威严和架子,更像北京胡同口的一位大爷,只是笑眯眯地瞧着你。他和老师母见到应先生,左一口“锦襄”,右一口“锦襄”,仿如看到自己家人似的。听到应先生和吴老师母的短暂对话,我第一次见到应先生那欢快的笑声和略带羞涩的笑容,之后在我记忆中就很难再见到,我想那时候应先生或许又回到她当年就读清华的青春岁月。
从师三年整,之后一直保持通信和电话联系,直到应先生离开,20多年来,我从来没有听到应先生提及她的往事,包括她的父母前辈,她求学的经历,以及来厦大执教的记忆。除了看到她和学生们亲密无间地相处之外,我有时总隐隐地感觉到厦门大学不是她心仪之地,也就是说,她在厦大过得并不开心,很可能还是她的伤心地。不知何故,每每想到此,我眼前就浮现出鲁迅当年南来厦大在《两地书》中的记述,那种抑郁和无奈或许都深深积埋在应先生的心灵深处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,因为应先生在我面前只字未提。
直到后来我还是从别人口中或资料查寻中才知道,应先生是浙江永康人,其父应成一老先生于1923年赴美留学,学成归国后任教于上海同济大学,是当时中国仅有的几位社会学家之一,其资格比费孝通略高一点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位蜚声学界的学者,自1957年以后,从此放弃本专业的研究,绝口不谈学问,只是读书娱己,偶尔写些不属于自己研究领域的文字,文革中的遭遇更不用说。我是从应成一老先生于80年代后出版的论书法的书籍刊登的照片中,才有幸瞻仰到他老人家的风采,其时不期然内心有种无名的悲哀,那就是中国大地上再也难以寻觅到像这样慈眉善眼、温柔敦厚的真正文人学者了。俗语道:一切都写在脸上,我信。至现在,这类学贯中西的真正中国文化人是几近绝迹了。
应先生曾就读于当年中国最高学府清华研究院,师从王瑶先生和吴祖湘先生。可以想象,一位出身名门大家的闺秀,才华出众的高才生,精通外语,诗书才艺出类拔萃,且满腔热血,胸怀大志,最后居然被贬谪到东南边境的对敌前线厦门来当一名教师,这确实只有在那样的年代和那样的制度下才会发生的事,或许在历史大潮的翻滚中先生只是一片无力抗御的飘飘落叶,但对于一个个体的生命来说,却无疑是生不逢时惊涛骇浪的造化吞噬。
我以为,从骨子里说,应先生是位非常清高孤傲的学者,是典型洁身自好的中国传统文化人。她内心永远会揣着文学的梦想,坚守自己的纯洁的信念,不党,不卖,不私、不盲。她终身敬业,诚如她在遗嘱所说:“我感谢苍天给我这职业,使我的生活充满探索的快乐,非常感谢。”应先生尊师重道,同样也以她的身体力行无形教导她的学生。她内心最佩服清华研究院的浦江清教授,每每提及,总是跟我们说,为学者应述而不作,一个人一生能有二三佳作留于后世,为人传诵阅读,那已是至高境界,就象浦先生那样。她这样说,也是这么做的。
应先生心如明镜,凡事看在眼里,心中自有见地,却并不轻易道出,更从来不背后数说他人不是。遇到不平事,她不愠不怒,淡定坦然面对;对学生那更是倍加呵护,却并不偏袒护短。丹娅出书,她在来信中写道:“丹娅最近出一本专著,真很不错。你知道我不喜欢随便夸奖,但这本书使我从心底赞扬。”77级学长大约因曾经受教于应先生,加之芮菁之缘份,诸多学长都跟应先生过从甚密,甚至遇到争拗理论,也要找应先生来秉持公理。印象中,有一次,在厦门工作的两位学长闹得不可开交,最后提出的则是,咱门上应先生家去。不过,应先生却也从未在我和子潮面前提及,从她口中听到的都只是77级学长的那些长处。
研究生毕业,我着手撰写的论文是“论鲁迅小说的人物结构”,全文约3万余字。满心想,应先生得吴祖湘老先生的真传,小说分析,独树一帜,我这不屑弟子即使只能沾点边,也应该能顺利通过,更何况这是在先生亲自悉心指导和修改过的。其时,因为福建的硕士研究生点尚少,厦门大学还必须联合福建师范大学的老师一起审阅,最后才能通过。万万料不到,我的论文到了师大的一位老先生那里去卡壳了。硕士暂不授予,论文须经过修改,半年之后再申请,也就是说,研究生课程完成可以毕业,但硕士学位却要半年后再申请审查。我当时百般不得其解,甚至口出怨言,应先生却没有丝毫怨责,既没有迁怪于师大方面,也没有托任何人去说情,更没有叫我作一字的修改。她只是平静地说,以建,耐心等待,半年也很快,你先找单位吧。事后我才知道,原来那位老先生提出我论文的致命之处是“没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伟大作家鲁迅笔下的人物”。时至今日,或许可以作为一则笑话在网络上流传,而80、90后说不定还体会不出其中的黑色幽默,但这却是上世纪80年代中叶发生的千真万确的事实。不过,令应先生欣慰的是,后来这篇论文分成三个部分,陆续获得发表,其中有两个部分还发表在国家一级学术刊物上。
到北京工作后,我那时还是很勤奋,也很开心,虽然生活清贫艰苦,上无片瓦,下无片土,一直借住在同窗张陵兄那不到8平米的斗室内,我的书橱就是那几个纸皮箱,但那十年还是撰写了不少评论文章。不过,我轻易不敢将这些文章寄给应先生,唯有自己觉得很满意的,而且也获得外界较好评价的,才斗胆给先生寄过两篇。那时在《文学评论》工作,先在现代组,之后又到理论组,而且当上了评论部的小负责人,手里开始操有文稿刊发的生杀大权,但我从未敢跟应先生提起求稿之事。我知道,应先生曾经在《文学评论》发表过一篇论五四时期小说的论文,那大约还是在我读书期间。到了80年代下半叶,评定职称已经极为重视论文的发表,尤其是刊物的档次。《文学评论》属于国家一级刊物,只要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,就有资格提出评议教授职称的申请,这是延续至今的硬性条文规定。我真的很想应先生能在《文学评论》上发表一篇佳作,我的权利范围可以办到,而先生文章的水平自不用说,但应先生没有提出,我绝对不敢。这并非我的秉公办事,而是我深知,一旦我提及索求稿件的请求,就等于无意中玷污了应先生保持的学术清白。而应先生又是崇奉述而不作,轻易不出手大作,直到我离开北京,应先生都没有提过投稿要求,而我更是绝口不敢提及。现在想想,或许自己难免有点迂腐,但我相信,应先生会赞成我的做法。
自从来香港工作后,每逢过年我总会收到应先生和芮老师千里迢迢寄来的短信,或者照片,告诉我他们的近况和当年的游历:有欧洲之行,也有美国之旅,更有白城的聚会。每每见到这些短信和照片,我就仿如又回到应先生的身边,看到她的微笑,听到她讲述那些久违的文学经典。有一年,应先生专门托人给我送来一块石雕,彩色的石块上雕刻着五只蝉,雕工甚为精细,我极为喜爱,一直放在我的书桌前的书架上,只要我坐下来阅读或者写作,一抬头就可以看到。
(应锦襄先送学生李以建的“悟禅”石)
五蝉,即悟禅。应先生,我知道您想跟我说的话。
从7801网站惊悉应先生走了的消息,我顿时感到内心空荡荡的,脑子也是一片空白,很想哭,但没有泪,很想说话,却无语。晚上,我独处书房,打开电脑,就只是反复的一直盯着芮茵和芮菁姐弟写的致“至爱亲朋”的电邮和应先生的“遗嘱”。我只想大声呼喊:应先生,你是最成功的导师,我为自己有幸成为你的学生感到荣耀。但我悄无声息,唯有心中默默地念祷。此时耳际回响起内蒙五彩合唱团那小男孩演唱的《梦中的额吉》,那清纯而深情、却又充满苍凉的歌声带我进入无垠的夜空。我想,或许应先生就是上苍为我们这些学子派来的人生和文学道路上的“额吉”。我相信,应先生或许现在身处另一片我们陌生的土地上,和她的众多更加优秀的学生一起,依然那样风度典雅,正娓娓述说着文学世界的无穷奥秘。我又听到,应先生对我说,“一个新的生命已经诞生了。在苍茫的清空中,向前跑去。这一路就是她的人生。”
我获得了最大的宁静和喜悦。
应先生,上月底和本月初,我给你发的电邮,你一定读到了。珊珊告诉我,你已经出院,已经脱离呼吸机,正在逐渐康复中。我总觉得你一定能跨过这道坎,还计划着如何再去看你。我没有直接收到珊珊他们的电邮,告诉我你已经走了,我知道,你不希望我们悲伤,更不希望我们流泪。你走得如此潇洒,走得如此之轻,你永远都活着。
我只想对您说,以建会好自为之的,请您放心!
以建
2011年6月28日凌晨6点
本文作者:李以建,厦门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82级研究生,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编审,现任香港良友传媒企业集团出版总监、敦煌文化弘扬基金会秘书长、金庸秘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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